(原文於2011-03-20張貼,看倌可以後來事態發展跟舊文比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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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盲搶鹽」當晚晚飯後走進超級市場「視察」,鹽、雞粉、豉油都被搶購殆盡。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搶紫菜這一類含碘最多的食品(事後聽聞,台灣、南韓、俄羅斯等地都有人搶購紫菜或海草之類含碘較多的食物)。可見搶買的人若不是連這一點也不知,就是根本不是為了吃碘防輻射。
簡單點說,就是見其他人搶自己也搶的羊群心態而已。
但見到有些網友把這種心態歸咎於「大陸客劣根性」,我卻覺得這種歧視相當無稽。
2004年,啤酒商讓人換購水晶麻雀,結果釀成混亂,幾乎出現人踩人場面。商家安排欠妥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反過來看,水晶麻雀既不能吃、亦非必需品,去搶換的難道都是「大陸人」﹖
如果2004年還嫌太近,舉三十幾年前的老例子吧。老媽嫁來香港後,每次颱風襲港,超級市場的米和罐頭總會被搶購一空(到八十年代初電視新聞還會報導這種事)。老爸還說她「不醒目」,不快點去搶,學不懂做個「醒目香港人」。老媽總不服氣,因為颱風過境只是一兩天的事,當年新鮮蔬菜供應或會暫停幾天,但總不會連食米和罐頭供應都中斷吧﹖家裡有幾天存貨不就夠了﹖
三十幾年前還未改革開放,搶米搶罐頭的都是香港人吧﹖﹗
不是說香港沒有值得持守的價值和東西,而是打算把「香港人」和「大陸人」二分對立,根本是不切實際亦不可能。香港幾乎所有的人,他自己或者他們的祖先,都是由大陸來的,只差在哪一年來。香港人的文化和大陸的一直相連(除了大陸鎖國這幾十年分隔較大),怎有可能一刀切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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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除了是個殖民地之外,還別忘記,我們還是個由難民組成的社會。直到七十年代之前,香港人口的大宗,都不是本土土生土長的,大多是內地逃難來的難民。(就算原居民是土生土長,當年他們自小接受的也是農村宗族社會那一套,而非現代的大都會文化)
難民除了對所居地欠缺歸屬感外,還有一些特質,就是欠缺安全感、對社會建制欠缺信任、很容易聽信流言、能夠抓在手上的東西才最重要。在一個難民組成的社會中,不理會政府澄清、羊群蠢動搶購糧食並不值得驚訝,因為他們可能就是靠這樣才活著來到香港。(信政府那些人不就留在大陸了﹖不會「醒目地」搶購糧食或逃難的話,斷糧/兵臨城下時都死了。)
留在大陸的人雖然字面上不算「難民」,但如果經歷過日本侵華、國共內戰、三年飢荒、文革這堆人禍,我想很多人都會學懂了「不要相信政府,手上有糧要緊」。他們跟逃來香港的人,心態其實不會有很大分別。
近代中國,根本只是一個極龐大而混雜的難民社會。很多人前半生根本沒過了多少「好日子」,逃來香港的算好運一點。
嘲笑他們﹖我也會。但轉頭望望,這種敏感心態已是他們心理的深層創傷、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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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心態絕不止於那些身為難民、讀書不多的伯伯婆婆。
土生土長的新一代香港人,也許不會去搶鹽搶米,因為他們讀多了一點書,對政府和專家也比較信任。但那種「猴急」、安全感不足(也許不完全沒有)、搶東西抓在手的心理影響仍是有的,只是他們搶的不是鹽米,可能是樓、可能是水晶麻雀……
在下剛剛在課室見到另一幕。
話說方某人由去年開始,在學校開了「大富翁班」,教學生玩大富翁。買大富翁的錢由學校出資,但班中比賽的獎品,就要向學生收會費買來。由於只有四個進入決賽的學生可以拿到獎品,為免其他同學覺得「乜都冇」(雖然有些同學只為玩,不介意沒獎品),方某除了為他們印成績表之外,還自掏腰包為每人買一包紙包飲品,在最後一課派發當安慰獎。
去年或者有主席大人(按﹕一位當時快畢業、很穩重的師兄)幫我安排,沒有留意到,今年要找小朋友幫手,就出事了。
跟往年一樣,買了不同口味的飲品,可能是一大錯誤,有些人不應該給他有選擇。飲品明明人人有份,但偏偏為了搶喜歡的味道(中學生了…),還發脾氣擲破了紙包(當然擲破的人沒得飲)。
更有甚者,最後一課沒有特定的活動,就拿了幾副大富翁和Deal給他們自己玩(我另外介紹大富翁骰子遊戲,有興趣的就跟我一起玩。上網也有得玩的),每種遊戲的數量一定夠大家玩的,但一樣要搶(明明搶的人和被搶的人還是一起玩,只不過是爭誰先拿),令紙牌散落一地。
「你們的表現還差過災民﹗人家沒飯吃的也沒有像你們那麼搶來搶去﹗如果之不過一包額外的飲品、一副紙牌也要搶,遇上天災你們豈不是要踩死人﹖﹗」
「我覺得很失望。來年不會再掏腰包買飲品,有些人不懂禮貌和自律,不值得我請他。」
當然,這事件也可以看成課堂管理的問題,這點在下知道,但不打算在此討論。
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何要搶﹖
不知是否獨生子的錯,在下一向長於一個頗有安全感的環境。我喜歡吃的東西不會有人搶,老媽總會留給我,老爸雖然不會讓我,但也不會「小朋友」到故意搶走我碗裡的東西。而在下亦非貪心之人,所以好吃的東西只要「有」就夠,也不會見到老爸也有就去搶。由於老媽教得很嚴,所以在外頭也不會搶東西,喜歡的東西拿不到就算。
所以在準備東西給學生的時候,我從沒預想過有人會「搶」根本沒缺少、人人有份的東西。
我的學生,就算有些是新移民,也大部分總是土生土長的吧﹖
但看來我們的社會早已有一種集體意識﹕所有資源都預設不足,所有東西都要搶先抓著。除了難民的缺乏安全感之外,香港還是個商人社會,有「行船爭解纜」的習慣。
「執輸行頭慘過敗家」就是這種生存哲學的具體綱領。搶在手的是鹽、是米、是樓花、是水晶麻雀、是紙包飲品、是一副紙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搶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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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印證,還可以抄一篇古鎮煌的文章﹕
〈聰明香港人〉—李蒼瑜(古鎮煌),《鬼聲鬼氣》,香港﹕明窗,1993。頁177-178。
從大陸回香港,我坐在飛機第九排的路邊座位上。起飛不久港龍空姐派香港報紙,從前面派起。我「餓」了一個星期的資訊,當然極想拿一份「不論是甚麼」的港報,但會不會派到第八排便已派罄呢﹖我心裏這樣想。
忽然間,只見坐在我後面的那仁兄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搶了一張報紙回座。(方按﹕搶字原文如此)
然後我聽見他馬上誇口﹕「這種事我這人是絕對不執輸的,因為派到第十排,報紙可能派完了。」那雖然是一架波音七二七小飛機,第十排還算是前排呢﹗
……
顯然的是,他以為他「敏銳過人」,要不然為甚麼幾十個後面坐路邊位的乘客都不懂得走出來優先拿報紙﹖
笨人自然包括坐得僅比他前一排的在下,因為我也同意,坐第九排也不一定拿到報紙。
許多香港人會對在下在此小題大做嗤之以鼻。這種果斷的行動聰明的香港人「做人的基本法」,有甚麼好說的﹖
我極想看報,不幸的是某種「道德規範」(方按﹕指西方禮儀)令我不敢像那人一樣搶前搶報。……
這些自覺「不太好」的標準,恐怕更是鬼域(方按﹕作者對西方謔稱)的標準。香港人用我們的標準辦事,辦了還以為別人「不懂」,因此太笨。他不會想到,要是大家一起衝前搶報,秩序會亂成甚麼樣子。而香港人還最喜歡批評大陸人擠巴士不守規矩。也許我們不打架擠巴士,只因香港的巴士不是那麼擠﹖
用這標準在鬼域行事,是種族歧視的成因之一﹗話說報紙派到我那排,中文報沒有了,那就看《南華早報》怎麼捧彭定康罷。想不到空姐回頭再拿出另一大疊報紙,從第十排派起,服務甚佳。我看到那位先生再多拿了一份。真是「聰明香港人」的人辦。我服了。
(方按﹕出版於1993年2月,但這其實是明報周刊的專欄結集,所以文章應該寫於彭督到港的1992年下半年﹖)
如果聰明的成年香港人要懂得搶報紙(還要打孖搶),那麼小朋友搶飲品搶玩具,又有何奇怪﹖
「執輸行頭慘過敗家」是大人教小朋友的,不要再賴大陸人了。好的東西是英國人留下的,我們本身不比他們好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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