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0》百田尚樹著、王蘊潔譯,台北﹕春天,2013
看完電影,再找原著來看看有何分別。
相對而言,當然是有震撼影音場面的電影比較催淚,整本書只有講到一個特攻要員(書中說簽了「志願書」但未指派任務的叫要員,被指派出擊的才叫隊員)戰後去美國史密森博物館重見「櫻花」瞬間崩潰那一幕令我忍不住流淚。
跟不少改編電影一樣,《永遠的0》改編為電影時也刪減了一些情節,甚至連角色也有部分合併了(為節省演員吧﹖因為每個角色都要找兩人分飾「青少年」和「老年」)。不過整體而言,在下認為電影與原著相當接近,改編沒甚麼不合理的地方。
(唯一最不合理的,就是原著裡已經有長得矮的岩本徹三,男主角是180 cm的高個子,電影卻找了岡田san出演囉。 :P 可能日本已經沒有長得更高更強的武打明星吧﹖)
魚頭說日本打算開拍《永遠的0》電視劇,在下倒覺得有點無謂了。
我覺得《圖書館戰爭》更適合拍電視劇呢。因為《圖書館戰爭》電影根本不夠時間交待故事脈絡,未讀過原著的讀者看完可能有點不知所以。《圖書館戰爭》多文戲和感情線,反而適合拍電視劇多於電影。
反之,《永遠的0》電影已經把故事交待得頗完整,拍電視劇反而可能拖得太長。戰爭片好像一氣呵成比較好,當然如果你拍得出《the Pacific》的水平另作別論。但就算拍了出來,像金田一般每集都死人而且死得更多更血腥,可以放在合家歡時段播出麼﹖恐怕也只能放在深夜時段吧﹖
不過只要日本右翼支持的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想拍甚麼都不難吧﹖
看完書,倒更明白為何宮崎駿跟作者會互相指責了。除了「左右互斥為膠」的鐵律外,更因為宮崎駿在《風起了》描述只醉心設計最佳飛機、好像跟戰爭責任無關的堀越二郎,但《永遠的0》的男主角卻明言很討厭這個設計師。男主角說因為他(堀越二朗)設計了一款續航力太強的戰機,卻沒想過機師身為常人集中力有限,於是軍部才讓他們勞師襲遠,花了太多時間飛到太遠的戰場上空後根本不夠精神作戰,所以很多經驗豐富的機師都死在瓜達康納爾了。
從基層士官的角度看,男主角會這樣說不出奇。不過作者借男主角帶出的這個批評其實是不合理的,因為人家設計了可以飛那麼遠的戰機,不代表你就必須飛到那麼遠作戰。否則我們豈不是要批評汽車設計師為何設計出可以跑那麼遠的貨車,讓貨車司機徹晚不眠開車導致車禍﹖難道為了交通安全應該把汽車設計成每跑幾小時就要
加油一次﹖
考慮機師的精神和休息狀況去編派任務,是軍部的事。說到尾都是因為他們的上司把機師看成「消耗品」而已。就算沒有零戰,他也會抓你們去開櫻花特攻機,難道又關堀越二郎的事﹖要批評堀越設計出「飛太遠」的戰機,倒不如批評他為何不加強防禦,讓零戰一中彈就起火好了。不過以軍部不恤人命的性格,就算原本設計了防彈裝甲板,軍部也會嫌太重,命令拆下來好讓它飛遠一點吧﹗
另一個感覺,就是當原著改編為《戰爭》後,「右翼」味其實已經淡化得多了。當然這不是說原著在標榜甚麼「軍國美談」,如果只是這樣就不會那麼受歡迎了,只是在原著中看得出右翼思想的地方多得多,可沒有電影那麼隱晦。
身為右翼的作者,在書中借部分老兵的口批評戰後體制和「民主主義」,說這樣令日本人越來越個人享樂為重、互相欺詐之類(電影沒提這些)。以為戰前就不是這樣了嗎﹖只不過是因為戰前的人際接觸圈子比較小吧。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塑造角色,因為「人心不古」可是個從孔子年代到中共改革開放後都一直會出現的想法,大部分世代的人都覺得「以前比較好」。反正連搬來香港很多年的大陸人也有人懷念毛時代「夜不閉戶」(嘿,反正大家都窮到沒東西可以偷,還需要做賊麼﹖),日本有老人懷念戰前的「純樸」也是尋常事。
老人家埋怨「人心不古」不算甚麼,其實最毒的是作者故意安插了個「左膠」角色。
有讀原著的看倌應該知道就是那個男記者,堅持追究戰爭責任,跟一位老兵吵起來的原因,卻竟然只是為了堅持神風特攻隊員都是「被洗了腦」的「恐怖份子」。(因為那些經過審查的遺書,都寫成很熱衷為國家為天皇犧牲的樣子。)
如果是寫議論文作辯論,一個誠實的論者,應該要面對對方最堅強、最核心的論點,拆解到的拆解,反駁不到的就承認駁不到。只找一些本來就薄弱的旁枝論點,把它駁倒了就宣稱自己駁倒了對方的整個立場,這叫打稻草人,非君子所為。
可是在寫故事時,你卻可以創作一個高傲但沒腦的角色,然後把所有「反戰」、「左翼」論點剪輯成不堪一擊的混合物放在他口中,讓他表現出一個「只懂反戰卻不能體恤士兵無奈出擊又不想讓家人傷心的複雜心情」的「左膠」形象,再送給老兵修理一番。一下子把反戰人士都抹黑為「左膠」(至少形象上如此),才是作者最毒辣的地方。
找到有篇「在日華人」寫的評論,竟然也是說作者「美化神風特攻隊」。我很懷疑究竟他有沒有看過電影或原著。正如上一篇文所言,我想外國人沒甚麼可能會覺得這齣戲「美化戰爭」的,我想甚至連日本人也不會覺得電影「美化」了神風特攻,整個故事都是在描述特攻有多荒謬愚蠢嘛,這一點在小說裡更是反複強調。
與其說作者想「美化」神風特攻隊,倒不如說他想把特攻隊員「人性化」。就如「修理左膠」那一段,其實整個故事都是借不同老兵的口,表示特攻隊員本來就不想
死,更不是因為崇拜天皇而死,只是為了保護國家和家人,硬撐著面對無法逃脫的命運而已。書中也直指如果當時多一點人敢「企硬」拒絕的話,特攻可能根本搞不
成(咦,他們不是很討厭個人主義的麼﹖)。當中最「右」的也不過是「為國家捐軀」這種想法吧﹖
反而是書中不停批評高層不負責任,更令我覺得不安。
高層不負責任當然是事實,可是作者借男女外孫討論美日軍隊制度差異(例如士官地位、擊沉敵艦/機的計分方法等)和日本官僚體制的僵化弊病,真的切中要害嗎﹖日本就只是因為這些而輸﹖跟書中老兵批評「民主主義」的態度相反,這些比較反而突顯了民主制度的重要。
如果日本戰前就有較完善的民主制度,是否代表不會開戰﹖當然不一定,正如美國是民主國家一樣四處征戰。可是,民主制度伴隨著新聞言論自由和個人主義,應可
以平衡日本社會一味側重群體之弊(華人社會亦如是)。群體團結不是不好,做正確的事時可以放大力量,但同樣做錯事時也會放大錯誤,而且壓制批評的結果就是
一直錯下去。這正是日本在戰爭中越陷越深的原因之一。美國不是沒有貪功的高層和錯誤的決策,但通常不久就會有人提出反對,避免高層死要面把錯誤無限擴大下
去。(美國在豬灣事件就是中了「團體思維」的陷阱,但他們反省得快,到古巴飛彈危機時就著力避免再次陷入同樣的錯誤。) 這就是民主國家比專制國家優勝之處,雖然民主國家的效率通常較差,但這是為了避免犯下大錯的代價。
一味批評高層的另一問題,是忽略平民的戰爭責任。把戰爭責任歸咎於高層而宣稱「平民被騙論」,是中國政府的基本立場(國共都一樣),也是日本戰後的基本說法。
我這裡說「平民的戰爭責任」當然不是說日本平民都犯下戰犯級的罪行,而是指有不少日本平民當時是積極地支持戰爭的,他們真心認為侵略別國對本國是好事,這種心態本身就是有問題的,卻從來沒有好好反省過這種「貪婪」跟高層其實是同出一轍。
書中老兵指斥「左膠」記者時,說這是傳媒在戰前不負責任地愚弄和鼓動群眾所致,好像反而是傳媒令群眾狂熱去挾持政府開戰了,這是不正確和不負責任的說法。
不是說傳媒沒鼓吹、沒責任,而是傳媒本來就受政府和軍方管制,有些記者就算想報導「不好聽」的東西都會被審查掉,所以這並不是傳媒單方面的責任。
書中有個例子,說幾個初期參加特攻的人被奉為「軍神」,受到鄉親崇敬,到戰後「反戰」了,鄉親就立即變臉鄙視這些人。這種翻臉如翻書的態度,很明顯只是趨炎附勢跟紅頂白,哪方較強就倒向那方,根本沒有甚麼個人立場可言。當時很多日本平民面對戰爭,根本就是同樣態度﹕有油水可撈、政府標榜的事何不積極去做,
求揚名立萬﹖到了戰後,卻立即說自己是「被騙了」就推卸了所有責任。
這種批判不是方某自己想的,以前介紹過一本前日共成員寫的《南京大屠殺和日本人的精神構造》(津田道夫著,香港﹕商務,2000),他把這種態度稱為道德上的虛無主義,認為和天皇制國家主義一起構成了開戰和大屠殺的誘因。
當然,書中推卸平民責任就算有問題,也未必算是「右翼」的錯,因為在日本除了「左翼」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是這種論調。
就連男主角的形象,原著也比電影多了一點。電影基本上都只提及主角「善戰但不好戰」、愛惜自己和同袍性命的一面。但原著卻提及主角打中敵機後,還試圖掃射跳
傘飛行員的「不君子行為」(同袍紛紛指責他追殺失去武器的逃生機師非武士所為)。當然原著中男主角提出了理由(他認為美國資源充沛,戰機要多少有多少,打
戰機根本沒用,應該優先殺傷機師。他甚至希望最好不用上天,就在地面打死對方),但與電影裡的相比,這樣的主角怎樣看都不像反戰或和平主義者吧﹖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註﹕另外有人撰文比較了《風起了》和《永遠的0》﹕從《永遠的0》談到《風起了》 ,作者認為宮崎駿才是美化了筆下主角。因為設計戰機必須跟軍方溝通,也要顧及軍部的要求,所以不能把戰機設計師說成是跟戰爭責任毫無關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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