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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11月 06, 2021

才德的暴政


Michael J. Sandel《成功的反思》(The tyranny of merit),賴盈滿譯,台北﹕先覺,2021

中文書名其實並非直譯,推薦序有說明原因。當然,如果把《The tyranny of merit》直譯成《才德的暴政》,雖然意思明確,但出版社可能覺得對讀者不夠吸引。所以改了這個看起來更「大包圍」但無味的名字。

同樣地,meritocracy譯成「才德至上」在書中(p.37)也有解釋過原因。一般meritocracy會譯成「功績主義」、「績效主義」或「用人唯才」,指社會或機構不看出身,只看表現選人或拔擢。譯者指因為本書作者提及現今社會往往認為成功全因個人能力(才能)和努力(德性),故譯「才德」。所以這裡的「德」也只是純粹指「勤力」罷了,跟我們一般對「德行」包括道德行為的期望不盡相符。那些「精英」是否在大眾眼中真的「才德兼備」﹖恐怕不見得。

(又,維基百科譯meritocracy為精英主義。雖不過分,正如新加坡政府一向自認精英主義。但精英同時可以是另一詞elite之中譯,易生混淆。Elite的本義聚焦於權力和影響力,不必然才能超群,其實譯為「權貴」更貼切。)

最近看的幾本書(除了這本,還有先前介紹的《在家不要談政治》和稍後介紹的《自由的窄廊》,甚至《假裝是個好爸爸》作者另一書《第五風暴》),多少都在回應這幾年美國的一大問題﹕侵總統上台。一個自身道德基本白爛,對內蔑視弱勢社群和民主法治程序,對外不理美國外交基本國策、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竟然獲很多人支持(包括據稱很重視道德的共和黨保守派、和擺明無法從大幅減稅獲益的基層工人),令很多人開始反思「美國衰邊瓣淪落到畀呢條友上到台」(美國出了甚麼問題讓這廝上了台)。

本書作者就是延續於《正義》揭示的社群主義思路,卻把矛頭指向一個沒人想過的方向﹕meritocracy / 才德至上 / 用人唯才。當然如果你讀過《錢買不到的東西》和《反對完美 / 訂製完美》的話,對本書的論點就不會覺得驚訝,因為有些論點(例如官僚用「市場化」迴避價值討論、人們誤以為他們可以控制成敗之類)作者之前已提及過,只是挪用到新主題上繼續討論。

只是把「侵總統上台」歸咎於「用人唯才」仍然是個blow your mind (令人意想不到)的主張。畢竟正如作者所指的各路政客(不只保守派,也包括自由派/進步派,和他們最愛的奧巴馬)都強調用人唯才。就算有錢人私下走後門,也沒有誰敢公然宣揚回到教育和就業只靠家世、財產和人脈的年代。大家都覺得「用人唯才」是最公平的,怎會有問題呢﹖

就是有人認為有問題。而且不只作者,他指出二戰後早就有個英國工黨學者認為有問題。「用人唯才」這個規則本身很好、很公平,背後卻蘊含一個很可怕的理念。

這時候作者扯回歷史上的神學辯論﹕究竟神的救贖是無條件賜與,抑或是凡人可以努力爭取﹖史上多次有神學家(包括馬丁路德)強調救贖只能由上帝賜予,非凡人所能影響。任何聲稱凡人可以透過努力(無論買贖罪券、守禮拜還是傳教,本質上都是「依靠自力」)獲得救贖,都會減損了神的權威。可是,如果強調只能「因信稱義」,做甚麼都不影響救贖的話,教會的組織就很難維持了(既然甚麼都不做也能獲得救贖,自然會有人覺得「為何還要上教會、守教規做好人﹖」)。而且一生大奸大惡之徒臨終信主就自動上天堂,大眾可以接受到麼﹖所以這種神學理論,一落到教會實際運作就行不通,漸漸就會變回「人要努力(做某些教會叫你做的事)爭取救贖」的邏輯。

但神學家「某程度上」沒錯。對作者而言,問題核心不在於你信不信上帝,而是當你相信禍福是上天(哪管是人格神還是儒家講的「天道」)按照個人的表現(勤或懶、有德或失德)去賦與,那麼你就容易認為「禍福自招」,有福的人易自以為義(都是我或者父祖積德),有禍的人卻被視為於德有虧(所以報應「抵你死」﹔信輪迴更慘,就算今生人再好也是「前生不善」欲駁無從)。當你相信禍福是天意、跟個人賢愚不肖都無關係,有福的人就應該謙虛感謝運氣(或上帝),有禍的人也是純屬不幸(視為鬼神作弄或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就視乎角度),不是個人問題。

看起來好像跟主題沒關係﹖其實「用人唯才」的核心問題正正跟「神恩」一樣﹕你的成功(獲得取錄/擢升/出線/發達)究竟是憑你自己的努力﹖抑或是其他因素的影響﹖而這些想法又會影響你如何看待勝者和敗者、進而影響社會政策。

作者質疑,「用人唯才」因為「太過」強調個人努力(雖然叫人努力本身沒錯,努力也是合符道德),令社會很容易陷入「成功都是因為我才華出眾加努力,失敗都是因為他們無能兼懶惰」的可怕結論。

而事實上,我們應該知道,成敗的很多因素皆非個人所能控制。近者不少能力是天生的(例如智力、體格之類),仍需後天努力培訓,但先天基因「拿到好籌」才有優勢(否則只能「將勤補拙」)﹔遠者每個人其實都有不同長處,但擁有哪種「長處」才令人成功,其實要看不同年代不同社會的「市場需求」。作者舉例,勒邦占士如果長於一個沒籃球的社會,他的才能又有甚麼用﹖(方按﹕如果長於只推崇科舉的古代中國,苦練打球沒出頭,大概會被人嘲笑「新界的牛也很勤力」吧﹖) 他能成為籃球明星大發其達,除了因為個人能力出眾(如體力、彈跳力、肌肉準繩度等等)和努力練習,也是因為他「有幸」長於一個喜愛籃球的社會,才能靠這些能力成為「成功人士」。

(方按﹕蔡子強大概還可以舉另一個例子。《新君王論》提到,卡特之所以當選總統,其中一個原因是尼克遜這個「聰明人」搞出水門醜聞,令公眾反過來對「戇直老實」的卡特有好感。)

作者認為忽略了這些「非本人所能控制」的因素,把成功過度聚焦於個人努力,會令成功人士過於傲慢、認為所有報酬都是自己應得的(「勝者全取」﹕乘全球化之勢不斷剝削基層、拉大薪酬差距)。同時這樣的社會氛圍又會令社會上的失敗者(魯蛇)被卑視,認為失敗只是他們才德有虧(蠢呀、不夠勤力呀…),所以他們「應該失敗」。甚至就連魯蛇們自己也會這樣想,形成一股強大的怨氣,然後被民粹主義者利用,轉燃到弱勢社群身上。又因為憎恨「那些成功精英/專家」,變成憎恨整個體制、反專家、反科學、反對法治對民粹政客的限制,不理是嬰兒還是污水全部倒掉。但這樣不會令社會變得更好,反而會破壞僅有的好處。

(美國人把「反精英的精英」侵侵捧了上台,這點也是《自由的窄廊》作者所關注。納粹德國就是保守勢力 + 一班魯蛇支持民粹政客上台,把新生民主制度摧毀,令民族陷入滅亡邊緣的例子。)

「用人唯才」導致侵侵上台,這個說法夠令人驚訝吧。

當然,問一百個學者,可能有一百個「侵何以上台」的想法。就當這是真正原因,我們又能怎麼做﹖寄望拜登力挽狂瀾並不可能,民間又有甚麼可做﹖

書中提出了兩個方向,但看來也不一定可行。

第一個建議已算是最簡單的了﹕改革大學收生制度。
作者認為,頂尖大學太著重取錄「成績最好」的學生(所謂「尖子」),不但加強「精英傲慢」,而且也為學生製造太大壓力,令大學生態不良(越來越多大學生有心理問題)。能滿足大學基本入學成績要求的學生,已經有足夠能力修讀課程(這正是基本要求的定義﹔總有些人認為這些學生不行,那麼就應該提升及格線,而不是讓人及格又說不夠好)。既然如此,大可在全體報讀又及格的學生中抽籤填滿學額便可。那麼學生就會知道自己成功進入頂級名校,不是因為自己「特別」聰明努力(當然還需要一定程度的聰明努力),而是有命運的眷顧。

作者認為,就算不能在所有大學全面推行(100%抽籤),在頂尖大學中騰出部分名額作抽籤,讓「非精英」學生也有相近機會進入頂級名校,已有助紓緩「用人唯才」之弊。質疑「用人唯才」不等於要回到「用人唯親」的社會。

當然,在這個崇尚競爭(而且往往是零和競爭)的社會,不只是學生要競爭,院校之間也要競爭(看看香港的大學每年都宣傳自己收了幾個「狀元」、畢業生出路有多好﹖)。就算頂級名校,也不像五六十年前老神在在。如果連作者所在的哈佛(夠頂尖了吧﹖)也不敢率先這樣做,自然也很難有人具足夠號召力,能感召各路校長合作設置抽籤名額了。

第二個建議更難搞﹕重新定義「甚麼是值得尊敬的工作」。
現代社會在商言商,往往只看市場價值。賺錢越多的工作其實只是市場需求越大,卻被誤認為是「社會最需要的工作」,甚至是「貢獻最大的工作」。結果就出現「在投資銀行搞金融炒賣令市場大幅波動的人報酬天價高,疫情中每天為全體市民維持社會必要運作的清潔工、公共交通員工等人卻僅能糊口,前者被視為精英、成功者,後者卻是失敗者」的荒謬結果。作者認為這也是「用人唯才」觀念加上以「市場化」迴避公共道德討論帶來的後果。

作者認為,工作的價值應以「對公共福祉的貢獻」衡量。這一點其實頗易令人想起梁啟超那篇〈敬業與樂業〉﹕

「當大總統是一件事,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稱,從俗人眼裡看來,有高下;事的性質,從學理上解剖起來,並沒有高下。只要當大總統的人,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拉黃包車的人,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這叫做職業的神聖。」

不過作者比梁任公更「激進」。任公認為名聲有分高下、職業無分高下。作者卻認為貢獻有分高下,職業「有」分貴賤。有些職業(如炒賣者),就算報酬再多,對社會也沒多大貢獻(從經濟學角度言,炒家之存在也不過是活絡市場、便利交易而已,並非缺之不可)。報酬不高的工作(例如清潔工、司機),對社會貢獻很大,應尊之敬之。

問題是,所謂「尊敬」是很「虛」的事(每年看著「敬師日」紀念品都感無言),但報酬和生活質素的差距卻很「實在」。如果像現在那種貧富懸殊,所謂「有貢獻」的人過不上「有尊嚴」的生活,任公所謂「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乾淨,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支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也不過是空口白話而已,現實中挑糞還是賤業。

要縮窄貧富懸殊,讓「對社會很有貢獻」的人們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現代社會唯一可行方法還是透過稅收重新分配收入。這種福利國家策略似乎只在北歐國家實行到,連英國式NHS醫療體系在美國這種地方也被視為社會主義,抽重稅分給窮工人應該會被當成是共產黨吧﹖

這恐怕也不是單單修正了「才德至上」思想就解決到的問題。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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