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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5月 11, 2019

你要標籤嗎﹖

(這篇本來是邀稿,給朋友打算編集成書,但似乎出書計劃未成,所以拿來自用。)

相比起其他朋友的稿,本文可能是最平平無奇的一篇,因為沒有甚麼戲劇性轉折,也沒甚麼政治激情。這個作者甚至不太喜歡標籤,雖然標籤最後如業隨身。

根據一位同事說法,我們這種七十年代末出世的人叫「挨近八十後」(笑)。我們名義上「又不是八十年代」,但所有記憶都是由八十年代開始。

如果要說甚麼特別,就是我們家庭組成可能跟其他人不同。我們一家三口拿著三種不同顏色的旅遊證件。
家父是大陸陷共時被家人從廣州送來香港投靠叔父的。身為中國人無法拿英國護照,但中國政府也不會為香港這塊殖民地的人發護照,所以他手持香港政府發出的綠皮身份證明書。
家母是新加坡人,所以手持紅皮的新加坡護照。
我在十八歲前是英國籍,小時候手持藍皮的英國護照。(英國護照後來才改為酒紅色外皮)(註1)

如果當時你問我是哪國人,我肯定會答英國人。拿英國護照不是英國人是甚麼﹖到人民入境事務處填表格時也是填BRITISH。直到九七後再到入境處,表格上填BRITISH被職員劃掉蓋上CHINESE印章,感覺很侮辱。(不是說「英國人」比「中國人」優越,問題是他否定了我認同的國籍。)
當然,英國政府想不想承認我是「英國人」,又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他們也沒要求我們認同英國。

雖然說國籍上認同是英國人,但這也不代表抗拒被稱為「中國人」,儘管這是華人普遍混淆「國籍」和「族裔」的結果。自小讀的以中國歷史故事居多,中文(註2)也比英文好(謎之聲﹕其實是英文很爛)。所以文化上的認同很明顯是「華人」,雖然在小時候這即是「中國人」,直到在新加坡生活過才感受到國籍和種族文化之間應該要有分別的。

在新加坡(註3)居住的一年,大概是對國籍反思的開端。儘管當時在下太小,不會真的去想「自己是甚麼人」,就算回答「我是香港人」也只不過是指「我 住在 / 來自 香港」,不會想到現在通識科教的「身份認同」。可是在新加坡的小學每天見到升國旗,又碰上人家慶祝國慶的盛況,很清楚見到彼邦華人雖然外表跟我一樣、甚至都會看TVB電視劇、不少人也懂廣東話,但他們是「新加坡人」。至少在新加坡土生土長的華人,不會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甚至不想被人稱為中國人(註4)。另一方面,新加坡又有很多馬來人和淡米爾人(註5),我們一起上課,他們都是新加坡人 。

因為香港人對「中國人」既是國籍又是種族文化身份的模糊認知,直到今天,家母還會因為堅持自己「不是中國人」而被工友指責「數典忘祖」。可是正如家母所言,她的祖先是從中國來,但她不是中國人。

八九民運大概是第一次令我覺得自己是(政治上的)中國人。因為「九七大限」,大陸人民爭取民主、一個更開放和向人民負責的政府,顯然與香港前途息息相關。所以整個香港都十分關注和投入,連政治冷感的家父家母也帶了我去《民主歌聲獻中華》。當時《龍的傳人》、《我是中國人》之類的歌曲都很熱門。
儘管因為對共產黨所作所為的粗淺認識,隱約對於民運完滿解決不感樂觀(註7),但仍然很留意新聞,希望會有較和平的結果。當時要早睡的在下於六四凌晨不上床看直播,結果變成流淚看血腥清場,不在話下。之後我畫了一幅黑底的五星旗,當年是十歲。

就在這個血腥八九年的聖誕,方某首次被帶上廣州見親戚(當年二姑媽被留在廣州)。口不擇言的在下還被家母反覆叮囑在那邊不要亂說話,要不然會被公安捉走(儘管秋前經已算帳,當時氣氛還很緊張),就像那些民運人士一樣。

當時去大陸,除了要申請回鄉證(註8)之外,還要申請另一本「回港證」。當時我未有身份證,但有英國護照,為何人民入境事務處又要我申請另一本證﹖雖然,大陸有「回鄉證」、香港有「回港證」,好像很平衡對稱。我對於這本回港證更為緊張,因為丟失了回鄉證頂多去不了廣州,但丟失了回港證就無法回香港了,很恐怖。

在廣州跟兩位表侄女第一次見面(註9),她們的臉塗了很重胭脂,十分誇張。感覺好像是電視上見到中國領導人接待外賓時,兩旁高呼「熱烈歡迎」的小朋友。我猜這是他們「以示隆重」的禮儀吧,但感覺十分格格不入。
更格格不入的是廣州市況。因為發電不足要輪流停電,所以夜間坐車見到四周黑漆漆的,跟香港這顆半夜還要開霓虹光管招牌的「東方之珠」很不同。吃飯也有沙粒(如果沒試過,日後未必明白為何香港米商廣告要強調有先進機器「飛沙走石」),大人說因為最好的食物都出口了(包括賣來香港),本地人只能吃這些。(註10)
不要說那些講官話的北方人,就連同樣講廣東話的親戚,我也覺得好像跟他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個年代還有一件事很有趣。大陸出版的書,除了政治問題之外,質素也很差(註11),所以不受歡迎。市面和圖書館除了本地出版之外,最多就是台灣書。當時台灣才剛解嚴,書中往往還會寫上「先總統 蔣公」的敬稱,內容自然也是中華民國立場。
當時香港也有台灣的「民生物產百貨」,賣的貨品包裝看起來比大陸國貨先進時髦一些(當然香港更國際化),而書中看到台灣的市容和民眾衣著也比較接近香港。
這樣看來,如果我們一定要是「中國人」的話,當中華民國的人應該好一點吧﹖但現實是我們被交給共產黨。(當時我沒留意到台灣白色恐怖時期,但就算知道,跟共產黨赤色恐怖相比還差得遠吧。至少國民黨還未敢開坦克車去鎮壓學生。)

我們的中學時期,就在中英爭拗之間渡過(或「過渡」),未成年的我們連票也沒得投,也沒甚麼好做的。那時的同學幾乎都是政治冷感,只有幾個人有興趣談政治。我們是九七年考會考,考試和放榜日期,正正跨越了七一。在下曾經跟同學開笑玩說立法局沒有直通車,會考成績也可能不獲承認,要重考。也幻想過九七之前考會考的話,是否可以獲得有英國國徽的會考證書(註12)。

當時中國正從六四之後的制裁中復甦,經濟開始增長。而且政府也奉行「韜光養晦」政策,盡量低調。不至於令人不安,所以才開得起玩笑。就算不喜歡中共政權,英國人離開香港已成事實。雖然不喜歡那些「愛國新貴」的刷鞋嘴臉,但「九七回歸」始終是歷史大事,值得紀念。所以也去郵局買了九七回歸首日封。

鄧小平「不支持大陸那一制、罵共產黨也可以是愛國」言猶在耳。要我愛那個文化歷史的「抽象中國」,還可以(反正我對中華文化有點感情),但我們不接受共產黨。這是一國兩制的底線。

這段時期,在下由預科升到大學。如果要回頭評論,我會說大學之前的自己是「右膠」。因為香港主流思想本來就右傾,何況八九十年代共產集團崩潰,顯示了「左」的失敗,連中共都「走資」了,自由市場經濟似乎已被歷史證明正確。反而在中大接觸到頭號「左膠」(註13)的《中大學生報》,見到他們不斷質疑這套號稱「自由」的經濟體系究竟是為誰服務,令弱勢群體孤立無援。雖然沒有因此接受「左」的那套(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接受全民退保這類左翼政綱)(註14),但亦對右翼的「市場原教旨」多了份反思和戒心,覺得對任何一派教條過於固執,都會變成削足就履、「離地」而不自覺。

大學畢業後的零三年七一遊行過後,中聯辦自此加強介入香港內政(註15),並發動「愛國論」爭議,聲稱愛國必須同時愛中共獨裁的「國體」。這樣其實等於要消滅鄧小平製造的「模糊愛國空間」,迫所有人歸邊。不願意接受共產黨的人,就算是何俊仁那類參與保釣、支持回歸的傳統泛民,都只能變成「不愛國」。中共忘記了香港大部分人的祖輩都是為了逃避共產黨而來的麼﹖

必須承認一點,對體育興趣缺缺如我,中學時還會關心一下中國隊在奧運拿到多少獎牌。當然李麗珊得到香港第一面金牌最令人高興,但中國的獎牌數字,似乎也代表了六四之後重新融入國際社會的成就。那些年美國政府「與中國貿易可促使中國融入國際秩序和平演變」理論,高唱入雲。而當時還是「右膠」如我,當然也願意相信自由市場的萬能魔力。

但到了零八年北京奧運,我已經沒興趣看了。距離六四已接近廿年,官方管控越見嚴密,「自由市場和平演變論」亦經已破產。中聯辦幹部曹二寶撰文自詡「第二支管治隊伍」(註16),公開違反基本法二十二條毫不避嫌,也顯示中共越來越不尊重基本法(註17)。有些朋友去了聲援被拒入境的荷蘭藝術家,被歡迎火矩的「愛國群眾」襲擊,還有另一位朋友說他們「搞串party」(註18)。歷來沒怎樣被民族主義感染的香港人,似乎始終都要發燒了。

更戲劇性的是同時發生毒奶粉事件和汶川大地震揭發豆腐渣工程,兩宗事件的維權人士都被官方誣以重罪。再加上「中國崛起」後部分大陸遊客不文明行為引起的磨擦衝突,針對大陸人的「蝗蟲論」興起。香港市民的中國人認同在北京奧運前達到頂峰,然後就一直下跌到今天,比英國殖民政府撤走時的水平更低(註19),堪稱中共管治香港的「偉大成就」。

吊詭的是,並不是民族主義開始退燒,而是「中國民族主義」的燒,似乎變成了「香港民族主義」的燒。對於所有大陸人、物、事的深惡欲絕,社交媒體中不少朋友身上都可以見到。兩種民族主義發燒我都不喜歡,但它們互相碰撞的後果會如何﹖

自小就不執著於國家民族。雖然自認香港人,但國籍是英國人、中國人、新加坡人都可以,香港獨不獨立自然也沒所謂(只是我認為港獨不必要(註20),而非基於民族主義教條反對)。於我而言,這幾年最大的分別就只是﹕以前寫作者簡介會效法其他書籍,寫上籍貫「廣東南海人」。到了近年,覺得寫一個自己從來不去的地方實在沒太大意義,倒不如來個戲謔寫「香州官涌人」了。反正小時候住油麻地(註21),親戚也聚集這裡,更像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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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維基百科說1988年開始轉換,但在下何時開始領酒紅色皮的護照就記不清楚了。見https://zh.wikipedia.org/wiki/英國護照
2. 其實殖民地時期這一科叫「中國語文」本身就很奇怪。如果跟新加坡比較,他們要把種族和國族分得很清楚,所以只會稱之為「華文」(北京官話叫「華語」),不會說自己學「中文」的。反正這種文字又不是中國申請了專利的,而且中國少數民族還有多種文字,所以把華文稱為「中文」其實在中國而言也是政治不正確。
3. 其實我私下堅持這個國家應該叫「星加坡」,除了因為這是原名,亦因為這名字無論華語或廣東話讀起來都如同Singapore。但彼邦政府強調自己是「新」國家而改名,結果只有華語讀起來像,廣東話讀就不像了。
4. 除了因為國族認同,亦因為中共在南洋支援共產革命令「中國人」身份如同顛覆者,甚至引發各國排華,十分尷尬。東南亞各國陸續軟硬兼施迫使華人轉變國族認同,以華人居多的新加坡更著意強調華人與中國人不同,免招猜忌。此外,為了防止滲透,新加坡政府長期限制青年國民前往中國大陸,只准老人去探親。家母的護照上就曾經有(大意)「若持有人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北韓等幾個共產國家),本護照立即失效」字樣。儘管李光耀在其《回憶錄》(聯合早報,2000)中指1976年到大陸訪問後不久就取消此措施,但家母的護照到八十年代仍有這一句。
5. 香港稱泰米爾。新加坡印裔人大多來自南印度、操淡米爾語,香港南亞裔則大多來自北印度和巴基斯坦、操印度斯坦語,兩者屬不同種族。
6. 所以新加坡絕對不是甚麼「華人國家」。儘管外地華文傳媒會這樣說,但彼邦政府很忌諱。因為說華人才是主流,等於歧視少數族裔。所以政府強調新加坡是四大族裔移民共同建立的國家,包括華裔、馬來裔(星馬稱巫族)、印度裔和混血的歐亞裔。
7. 有一段時期,中共當局應對民運呈膠著狀態,印象中輿論好像對前景很樂觀、「民主必勝」似的。
8. 「回鄉證」又是一個令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名字。明明我的「籍貫」是廣東南海,但拿著這本證卻不是回這個「鄉」而是去廣州城。似乎大陸當局也明白持證人大多不是回鄉而是四處走的,所以後來「港澳同胞回鄉證」改名為「港澳居民來往內地通行證」。
9. 後來她們也來了香港,已融入香港生活。
10. 同樣地,回鄉探親救濟的新加坡老人也將六七十年代大陸的慘況廣傳,令母親一家人對共產黨十分反感。《李光耀回憶錄》(如前)也提到自己親身訪問之後,才發覺為防洗腦禁止青年去大陸並不必要,讓他們親身看實況反而可以消除對共產黨的憧憬幻想。回想近年教育當局不斷安排香港學生往大陸交流,結果他們對大陸反而比我們那一代更反感,兩者似乎可堪對照。
11. 家中有幾本1991年廣西出版的軍事普及書籍,紙張薄到可以望到後頁的字,讀起來有多傷眼神可想而知。
12. 那年頭大家都在收集女皇頭硬幣、郵票之類的東西,大陸人還炒賣起來。
13. 當然「左膠」這個謔稱是後來才有的,當時旁人只會覺得「這些人為何還要執著於左的那套﹖」
14. 後來在下亦因為反對「以仇視大陸人的形式來推動保護本土政策」,而被某些網上輿論領袖列為「左膠」,這是左膠標籤虛浮化的後話。
15. 基本法第二十二條﹕「中央人民政府所屬各部門、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均不得干預香港特別行政區根據本法自行管理的事務。」
16. http://www.china.com.cn/xxsb/txt/2008-01/29/content_9610867.htm
17. 儘管中共歷來都不守信用反覆無常,所以中英決定移交香港後才有那麼多人以腳投票尋求外國國籍保障。可是習近平上台後中共氣焰越熾,銅鑼灣書店案證明連外國國籍都保你不住,外交部長說「首先你是中國公民」,就連外國政府都不放在眼內了。
18. 香港俚語,指破壞了派對氣氛。
19. 詳情可見港大民研對市民身份認同的調查結果https://www.hkupop.hku.hk/chinese/popexpress/ethnic/
20. 香港有必要保持其獨立性(大概就像沈旭暉說的那種「次主權」),延續近代對中國的角色,這樣其實對香港、對大陸都好。至於政治上獨立為另一國家,就非必要。我認為中國最好實行寬鬆的聯邦主義
21. 官涌是油麻地一處舊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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