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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5月 29, 2021

新加坡模式

陳思賢《新加坡模式:城邦國家建構簡史》,鄺健銘譯,台北﹕季風帶,2020

以往台灣出版,本土以外的目標,多面向日本、英美、大陸。南洋議題在中港台出版界皆非熱門,這類書通常要到新加坡探親時,才順道購買。大概是因為再倡南向政策,近年台灣對南洋興趣大增(例如另一本《馬來西亞》史即由聯經出版、《走進亞細安》由城邦系衛城出版)。現在台灣有人開出版社專門出版南洋議題書籍,香港出身的鄺生又負責編輯翻譯,算是功德。

因為一向略有留意彼邦事,本書內容對在下不算前所未聞。不過作者把新加坡政府的政策作一次整理和總結,標出政策之間的矛盾點,這些陷阱可能令新加坡威權管治神話無以為繼。正如老師黃偉豪教授代序云,在一片自吹自擂的頌聲中,作者是難得誠實指出問題的學者。

作者指出,新加坡雖是威權政體,政府也愛事事管,但並不總是用公權強制力強迫民眾服從,而是藉著建構一套民眾認同的「新加坡故事」(正如香港有「獅子山精神」),令他們認同政權。這套做法全世界威權政府都會嘗試做,但以新加坡最為成功,所以成為各國學習的對象。可是,這套故事亦非毫無缺口,而近年逐漸失色,反對黨也屢有斬獲。

讀畢全書,在下認為其中最大的矛盾,莫過於民族主義和經濟至上之爭。當年倉猝獨立後,為了鞏固國家而推動「新加坡認同」,某程度上也是一種較溫和的民族主義。可是人民行動黨同時一向抱持經濟至上的實用主義政策,在全球化時代積極引入外人(廉者外勞、貴者學者專家)壯大經濟,不只加劇貧富懸殊,也牽起了本地人對外人的反彈(一個移民城市如果沒形成集體認同的話,身份認同在同鄉/同宗,不至於會對移民有那麼大反感)。新加坡政府在2011年輸了阿裕尼集選區後,略為收窄了移民政策。但國家經濟政策邏輯的基調沒有改變,日後也會繼續引起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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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大矛盾就在國內。行動黨為了避免獨立前的種族衝突再現、令國家不穩(兼令鄰國有機可乘),所以積極推行種族融合政策。先以英語為共同語(避免任何一族的母語—尤其人口上佔優的華語—變成主導語言,簡言之以國際貿易上有利的英語霸權取代華語或馬來語霸權),把各族母語學校(尤其馬共較易潛伏的華校和南洋大學)改為英校,再以組屋配額政策讓各族共同居住,消除以往英人分而治之形成各族分別聚居的情況。透過居住、教育、兵役各方面讓各族混和,加強交流、減少誤會和歧見。

這套做法(稱為CIMO)在幾十年來成功令新加坡各族和平共處,現在卻被新一代質疑,到今時今日還要勉強劃界是否反而過分強調了各族之間的差異而不利融合(例如哈莉瑪就被質疑為何父母是印巫結合而被劃為巫族,而修憲指定某些屆次只限少數族裔參選—結果只有哈莉瑪能入閘—是否有阻隔黨外人士參選之政治目的),而鼓勵各種族成立針對本族的福利機構,更被質疑乃強化而非消除種族差異。

(當然更諷刺的是,當年為了阻止馬共滲透而打壓華校,令全國獨尊英語,甚至新一代不想花精力學華語。結果整體人口華文水平低落,最後本地華文傳媒沒足夠本地人可用,變得依賴中國大陸移民,以致本地華文用語和傳媒觀點都逐漸受中共影響,《聯合早報》看起來就像南洋版《人民日報》。原本拒共政策變成被中共反噬,這是後話。)

這個問題某程度比「民族主義vs經濟至上」容易解決一點,但也不容易。反而令人擔心新加坡政府是否也陷入了教條主義。

因為種族為本政策並非毫無道理,例如組屋配額,每幢組屋分開種族計算配額,不是為了製造差異,反而是為了融合。新一代反思政策是好事,但如果他們以為種族政策都是在強化種族差異的話,就會不切實際。因為現實發展可見,只要沒有配額(政府發售組屋時按種族分配,但開放組屋買賣初期並沒有設限),各族就會傾向聚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始終是人性,要避免人類的狹隘本性導致種族重新分隔,就唯有強制設定配額,損及業主個人的買賣自由(和成交收益)也沒辦法。

可是,連福利組織也要按種族分立,又是否太過分﹖例如為學生辦補習班也按不同種族而辦,是加強種族分野還是在消減分野﹖
(例如畢生信奉優生學的李光耀曾稱巫族就是天生數學較差,引起很大反彈。因為現實上巫族數學成績較差,可以是因為父母社經地位普遍較差沒能力栽培,甚至可能是文化上不重視數理所以沒想過栽培,不見得就是天生較弱。其實無論持先天說或後天說,李光耀的結論反正都是「必需加強補習」,他也不會說由他們自生自滅的,那麼何需強調是先天後天﹖)

當然,不同種族所需的福利模式較有細微分別,同種族的社工或義工照顧較能貼近需要。可是這是否等於必須分設不同種族的福利組織﹖抑或是要求這些組織包含不同種族員工,並放手讓這些員工制訂針對本族需要的項目和活動,更能鼓勵不同種族的受眾一起接受服務﹖
(例如,針對巫族學生數學較差而設數學補習班,就算以巫族學生為目標,同樣可惠及其餘各族數學較差的學生,而不用變成強調「巫族就是數學較差」製造更強的刻板印象。)

正如回教徒連政策和法律也有特殊需要,但新加坡只是在政府內加設回教事務部長,而沒有把政府分割為「回教政府」和「非回教政府」呀。

追求消除種族歧視是理想,但人類天性是有種族之別。政策上為了消減種族差異而強調種族,並非不合理。但如果強調種族反而加劇了種族差異,那就不合理了。要求所有政策都不理種族,和要求所有政策都強調種族,都是教條主義,於事無益。中庸之道,總是在兩個極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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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點行動黨經常被質疑的就是販賣恐慌(書中稱為永恆危機論),執政黨以今日成就得來不易,國家弱小鄰國環伺、世事每天在變、挑戰不斷,應繼續讓有成功往績的自己繼續執政,隨便轉換政府將萬劫不復,被視為恐嚇選民莫投反對黨的伎倆。就連提醒人民警惕恐怖份子的廣告也被譏為恐嚇實例。

當然,執政黨有意藉「國家永遠都在最危險的時候」阻嚇人民轉投反對黨,這點不假,但不能倒推說「危機是不存在、虛構出來,只為恐嚇人民的」。執政黨一向指出的危機的確存在。只是長年用作拉票理由,講多了而危機(例如外國入侵、恐怖襲擊)又沒有真正實現(當然政府也可以說是自己「太成功」把危機阻於未燃了),民眾自然會產生「狼來了」的印象。就算狼真的存在,整天喊著外頭有狼而民眾又看不見狼,他們還是會把你當成騙人的牧童。

就跟新加坡其他很多政策問題一樣,問題還是一班精英政客/官僚抱持幾十年來的精英主義,把國民看成是幼稚的小孩(否則不用「家長式」管治),懶得尊重民眾了解和參與國政的意願。李光耀這一套幾十年前行得通,是因為當年真的沒多少人讀過書,行動黨那批大學生是天之驕子,一般國民就算感覺不滿也拗不過你,唯有俯首聽命。可是國家建設成功不只在經濟,還在國民教育,現在大學生滿街都是一個招牌掉下來也壓到幾個。大家讀書多了意見自然多,而且執政黨成功塑造國民歸屬感,人們自然更希望自己意見可融入政策中。到這個年代政客官僚還當國民是呆子看待(總之我們知得最多,你們聽我們的去辦就好),國民自然不會再忍辱,轉而支持反對黨。反對黨不一定比你好,但他們肯聽民眾意見,讓民眾感到自己受尊重,就已經吸引到選民。

這個弱點,行動黨並非不知道,所以也搞了對話活動,希望民眾覺得政府有廣納民意。可是,在長期激烈競爭下爬上高位的那批人,要放低那套精英主義心態還是非常困難,往往被民眾視為意見接受政策照舊。於是這也就成為了執政黨的長期弱點。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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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

p.54 「新加坡政府建構的威權管治論述,並沒有強調政府擁有何種壓制力量。運用武力強迫民眾屈從,其實是治國的最後手段。直到官方意識形態與文化論述失去魅力之時,政府才真正需要倚重威迫手段以延續管治(Gramsci, 1971:269)。」

不解釋,亦不用解釋。

星期六, 5月 22, 2021

法醫昆蟲學

(這是為圖書館主任協會會訊寫的)

法醫昆蟲學》Dr. Madison Lee Goff,祁怡瑋譯,台北﹕麥田,2019

首先,別問我為何封面「昆蟲」兩字寫得特別奇怪(印在書脊更怪,因為字體看起來好像每部分都是一個字,所以讀起來是「法醫日比虫虫學」),版權頁顯示封面設計是王志宏。大概有甚麼特別意思,但我參透不了。

幾本不同作者的書,被麥田當成一個系列出版。
第一本《法醫科學研究室》是出自《法醫.屍體.解剖室》那個有趣系列的作者Douglas P. Lyle,相對後一系列是回應小說作者的問答集,這本是較有系統介紹法醫知識的書。(2019年10月會訊介紹過)
第二本《毒物研究室》很明顯就是講毒理學,第三本就是這本《法醫昆蟲學》。這三本我都為圖書館買了,但前兩本還未有時間讀。
第四本《法醫人類學》就是香港李衍蒨研究人骨的專業,但去年才出版所以未來得及買。

見到這個書名,看倌應該不難猜到主旨是說甚麼,不就是屍體上出現的昆蟲囉。

以一本普及讀物而言,本書相當扼要地簡介了法醫昆蟲學的背景(又一次無可避免地,《洗冤集錄》再成為先聲)。由於法醫昆蟲學被承認為獨立專業只是這幾十年內的事,作者也是建立獨立學會的其中一員,所以對專業建立的過程有第一身記述。作者透過自身如何「入行」和不同個案,展現法醫昆蟲學的內容。

雖然內容顯然集中於屍體和昆蟲這類「核突噁心」東西,但作者筆觸輕鬆幽默(間中還有笑料,例如高爾夫球場有個日本球客發現死屍,竟然堅持打完全場才報告),而且書內沒有屍體插圖(昆蟲插圖也只有幾幅),所以應該絕大多數讀者都不會反感(至少厭惡昆蟲如方某也讀得津津有味)。當然,雖然作者主張抱抽離態度專業處事,但案件始終不時涉及兇案和虐待,尤其是有小孩的案件,有時還是令作者不禁心痛。

聽到法醫,很多人印象都是屍體和兇案,但作者也處理活人。例如食肉蠅侵襲活人的案例,不只美國,香港也發生過。更悲慘的是,小童被疏忽照顧瀕死,身上也有蠅蛆,駭人聽聞。甚至乎有宗姦殺案的疑犯,定罪關鍵竟然是身上有恙蟲叮咬的傷口,因為那種恙蟲只在發現屍體現場一帶出現。

有些看倌可能不明白為何有法醫還要有昆蟲學家。法醫依靠體溫、屍僵或者眼球混濁之類判斷死後時間,範圍比較短。例如死後體溫很快下降到環境氣溫,隨即開始腐爛。一般而言死後幾乎立即會有昆蟲出現(作者提及某一些場合昆蟲會較遲出現,影響時間估計),而昆蟲出現的時間、蛆蟲發育的期數、蟲蛹的出現和破殼而出,都有固定時期(受氣溫影響)。所以觀察屍體身上出現哪些蟲、甚至是蛹殼,都可以協助估計死後時間。

不同種類的昆蟲出沒時間也各有不同。因為昆蟲和其他動物一樣有捕食關係,第一批蠅蛆出現後,就會逐漸吸引捕食牠們的其他昆蟲。又或者是先出現的昆蟲部分消化了屍體,另一批昆蟲才會消化餘下的組織(情況就像獅子老虎吃過獵物,才輪到野狗和禿鷹之類)。這一點讀過生物學的看倌就會知道,只是生態學「演替」(succession)概念在法醫昆蟲學上的應用。同樣可協助估計死後經過的時間。

所以如果不是死後很快發現,昆蟲學家可以協助法醫估計死亡時間,幫助警檢單位收窄調查範圍。當然在個別例子上(例如前述姦殺案),還可以作為定罪證據呢。可是法醫昆蟲學之所以為獨立專業,就是因為他們除了要知道屍體昆蟲相的演變,還要知道有哪些因素會影響演變的速度和昆蟲類型。原來單單是屍體身處的位置,例如海上或樹上,就已經會有很大的影響。體內有藥物毒物又會如何影響蠅蛆發育﹖也是作者研究的範圍(而研究過程又有笑料可講)。

甚至是收集昆蟲也有故事可講。因為各類蛆蟲往往分別不大,作者除了製成標本,還要留一些活口以標準環境飼養,方便化為成蟲判定品種。昆蟲標本也有特定的處理方法,才可保存最佳狀態方便研究。如果現場警察和鑑證人員不懂處理,往往就會破壞了昆蟲樣本,令法醫昆蟲學家難以判斷。

方某認為,非醫生卻冠法醫之名很易令人誤會(大家聽到法醫二字會當成是醫生),所以我認為「法醫人類學」或「法醫昆蟲學」之類應稱為「法證人類學」或「法證昆蟲學」較為妥當。不過作者卻認為美國國家法醫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edical Examiners)認為接納他們這些非法醫為會員,而他亦成為協會唯一的法醫昆蟲學家會員。

身為一行新專業的推動者,這本書很簡要、有趣地為讀者介紹了相關的重點。希望有時間繼續把另外三本都看完。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如果閣下有興趣讀電子書,經此網址 http://moo.im/a/3eouAI 購買,本人將獲得平台回饋。當然看倌不一定要經這條連結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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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骨頭﹕

本書校對似乎做得不錯,方某只發現一處別字。就是p.152「再再顯示她是自殺身亡」應為「在在」(每一處之意)。這是台版書常用詞,也是注音輸入經常出錯的詞。

星期六, 5月 15, 2021

《科學人》2021年4月號

四月的《國家地理雜誌》講空氣污染,但似乎沒甚麼新鮮事。還是談談這期《科學人》有甚麼特別吧。

宇宙常數無定論〉討論了宇宙常數和真空能量之間的瓜葛。〈台灣火箭產業高飛〉主要是介紹除了常見「固態」和「液態」以外的另外兩種火箭。〈微觀珊瑚共生〉則為台灣對藻類與珊瑚共生的研究成果。〈生吃活蟑螂〉涉及方某最怕的題材之一﹕曱甴(現在卻不時要面對,哭),可惜的是寄生蜂無法用在家裡呀。〈成功減碳 生質不可少〉討論生質燃料的減碳潛力,如果把森林轉來種植生質作物(就像美國拿人畜吃的粟米去製酒精),就純屬浪費資源,對減碳沒有幫助。生質作物與一般作物混種、農林間作、配合碳捕集封存等技術,才能達到最大效果。

〈體育界的睪固酮迷思〉作者認為血液睪固酮含量與運動表現並沒有直接關係,反對以此禁止部分女性參賽。在下不反對作者的主張(兩性沒有黑白分明的界線,怎樣劃都總有一些人覺得不公平,只能盡量找中間點),但不得不指出這其實是「要分男女組」必然導致的劃界問題。如果任何一種比賽不分性別(例如絕大部分的桌遊比賽),那就不需要區分男女了。當然在運動方面,眾所周知男女體能相差太遠,如果不分組,女性基本上不會有勝出機會。所以分立男女子組,其實並不是基於運動本質上有性別之分(你被搶劫時追賊,難道賊人逃跑時會因為你是女人而慢一點﹖),而是基於我們希望「女性也可以獲得獎勵」,這是社會目的。有這種目的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一些自稱關注人權或女權的人和組織,只追求在女性不利的場合搞性別分組「讓女性也可以獲得獎勵」,對於男性不利的場合卻認為男女分組是「歧視女性」,這種厭男心態輸打贏要令人不齒。

有些小文章也很有趣。例如〈掠食性藻類〉報導了大家沒想過,會吃其他微生物的藻類,捱過了隕石撞擊後無陽光的日子。〈用棉花糖看未來成就﹖〉討論棉花糖實驗的不同解讀,作者認為並不如一般人在近年新聞見到的那樣「被推翻了」。〈美國需要科學外交〉討論美國如何運用科學人才的公信力辦外交。〈七招排除疫苗猶豫〉則顧名思義,有時人們不接種疫苗不一定都是懷疑專家,有時可能只是「打針不方便」而已,必須有體民措施配合。當然在下認為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不尊重科學的政府,社會自然也會漫延不信任科學的風氣。〈專家也會出錯〉則認為專家報告錯估武肺風險變燈神,其實是因為找錯專家。單是公共衛生專家,並不足以預測大流行下的政治和心理因素。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星期六, 5月 08, 2021

從《圖書館戰爭》系列和《圖書館之主》看圖書館的行政困境

(本文刊於香港學校圖書館主任協會35週年特刊)


有川浩《圖書館戰爭》、《圖書館內亂》、《圖書館危機》、《圖書館革命》、《別冊圖書館戰爭I》、《別冊圖書館戰爭II》,台灣﹕角川

篠原ウミハル《圖書館之主》(1-6),光依譯,香港﹕東立

筆者於2014年6月會訊寫第一篇書介,就是介紹深有喻意的《圖書館戰爭》系列。作品講述日本立法審查媒體,圖書館被暴徒蹂躪,唯有武裝化保護自己的平行時空。這個故事有戰爭場面,又有感情線和個人成長,男女讀者通吃。

巧合的是,刊出時的2014年恰好是故事中女主角在書店被男主角「英雄救美」的年份,而今年(2019年)就是女主角為追隨男主角加入圖書隊的「正化三十一年」。「正化」是日皇明仁1989年登基時的備選新年號之一(最後選了「平成」),於是被作者挪用為平行時空的年號。所以筆者2016年聽到天皇表示有退位之意大吃一驚。幸好他今年才退,要不然新皇提早繼位就不會有平成三十一年,故事裡的「正化三十一年」就會跟現實脫軌了。

本文不旨在推介好書(看倌可在網上找舊會訊細閱),而在於討論很多《圖書館戰爭》系列讀者都會忽視的問題(尤其在改編影視作品時往往都沒著墨),就是這套作品除了有描述圖書館的專業工作,同時也描述了圖書館行政上的困境。

在今天回看,可以在一套虛構作品中,反映到圖書館員的真實困境,這也是作者厲害之處。筆者在2014年書介中,只是著眼於故事把原本「殺人不見血」的審查變成流血戰爭場面。就算之後再介紹這套作品,也只是討論政治制度的面向(廣域連合制度)。只有在2017年7月會訊介紹《圖書館之主》時,提及兩個故事都有專業館員和非專業上司起衝突的情節。

只是一直沒想過的是,除了審查會像德國詩人海涅的預言名句般出現「焚書之國,終將焚人」的流血場面,原來行政衝突也可以導致流血收場。所以似乎應該介紹一下這些作品在行政方面的描述,好讓大家有個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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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戰爭》系列的忠實讀者都很清楚,故事主軸除了圖書隊和良化隊之間的實戰對抗,還有圖書隊內「原則派」、「行政派」和「未來計劃」三方爭奪主導權的衝突。雖然男女主角都是「原則派」,但對立的行政派也不算反派,就算真正反派的「未來計劃」主謀也是「魅力四射的奸角」(註),這樣故事顯得更立體而非只是正邪對決的刻板印象。

圖書隊之所以有「原則派」和「行政派」,正是源於日本現實中政治制度。如果讀者不了解這套制度,「圖書隊對抗政府」的設定看起來就會很荒謬,因為在我們眼中,小小的圖書館並沒有對抗國家政府的資格。

在日本就很不同了。當然武裝對抗是小說家追求戲劇效果誇張之言,但日本確實有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爭競的傳統—別忘記日本在明治維新前長期軍閥割據,戰後有些地方如京都還經常有左派人士擔任市長,跟右傾的中央政府對著幹。而由於日本戰前圖書館由中央政府管轄,政府和軍部任意審查圖書。戰後則跟隨美國制度,圖書館歸地方政府管轄,中央只設有「日本國會圖書館」。所以日本的公共圖書館都是屬於地方政府,只要地方政府肯撐腰,公共圖書館的確可以不理中央政府自行其是。

在《圖書館戰爭》系列中,圖書館雖然抗命,但一開始還不見得能夠與中央政府抗衡。不過日本還有「廣域連合」制度,日本的地方自治體有很多職責,舉凡消防、教育、醫療福利、食水污水垃圾處理,甚至賽馬都包括在內。可是每個自治體的人口和稅收卻未必很多,一個「市」可能只有十萬八萬人口,香港一個區議會的人口已經比他們多,但人家市政府有實權管的事卻比區議會多得多。就算像東京都23區般動輒有幾十萬人口的(也不過跟香港的區議會相若),地方細小也不方便事事獨自處理。「廣域連合」就是源於提升效率的需要,例如養一支專業消防隊可能太貴,所以就會跟鄰近市鎮合組營運。由於「廣域連合」好使好用,所以不只是基層自治體會合組消防隊、垃圾處理或者賽馬場之類。例如「關西廣域連合」就結合了八個府縣和四個大都市,下轄二千萬人口,由防災、旅遊商貿推廣、醫療、環境保護、考試發牌、公務員進修等等都包括在內。

故事中的「關東圖書隊」之所以能與中央政府抗衡,就是基於市民只能靠圖書館才讀到禁書,地方政府因為僱員被屠殺、警方卻置之不理而震怒,於是同意加稅讓圖書館武裝自衛。但有規模的武裝部隊不可能只守衛幾間圖書館(情況就像消防隊),於是「廣域連合」建立圖書隊管轄整個關東地區的公共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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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好像還只是在介紹日本政治制度。回到正題,就是「廣域連合」埋下了故事裡「原則派」和「行政派」衝突的種子。

原因倒也很簡單,因為設置公共圖書館本來就是地方自治體的權責,它們只是共同把這個權責委託給「圖書隊」執行罷了。而且圖書隊經費也是來自地方稅收,換言之圖書隊不可能脫離地方政府的影響。實際上圖書隊擁有多少權力,還要視乎設立廣域連合的規約內容。雖然關東圖書隊負責管轄整個關東地區公共圖書館的營運,但往往還是要尊重地方政府的意願。

雖然圖書隊建立後以全面聘用專業館員為目標,但一來連年衝突導致流失率高企,二來有份出錢的地方政府也不會完全袖手旁觀,往往就會把政府職員借調到圖書館插手營運。於是《圖書館戰爭》中就有關東地區旗艦的「武藏野第一圖書館」館長長期胃病,親中央的東京都議會派了個軟弱無能的人來代理館長一事。在《圖書館危機》中,茨城縣政府派來的縣立圖書館館長甚至把借調視為「失寵」,想盡快調回縣政府而被敵方統戰,任由良化隊不費一兵一卒奪走圖書。

基於館員被屠殺的歷史,圖書隊裡有不少人認為應該堅持《圖書館法》的原則對抗審查,稱原則派。可是另一批人認為應該尊重地方政府指揮權,稱「行政派」。一派著重原則、一派著重政治現實,兩者都有志保護圖書館,卻造成了內耗和分裂。這一點倒是跟很多抗爭活動的實況類似。

聽起來這種衝突好像是在《圖書館戰爭》系列那麼複雜的故事背景下才會產生﹖也不盡然。正如前述《圖書館之主》只是一間兒童圖書館的故事,同樣提及專業館員和非專業上司起衝突的情節。主角回想兒時留連的公共圖書館,縣政府調來對圖書館營運毫無認識的新館長,同樣覺得調來圖書館等於降職。新館長認為圖書館只要有書就行,借還書和排架這種工作找誰來做都可以啦……同工聽起來是否很熟悉﹖

不就是某些不懂圖書館的學校管理層和同事的想法嘛﹗

不同作品都提及類似的情節,顯然並非純屬虛構,而是現實中也有類似問題。由此可見,來自行政管理方面對圖書館工作的輕視,並不是香港專利,遠至日本也一樣。日本地方政府會隨便調個不懂圖書館的人來管理,香港的公共圖書館聘請助理館長也不要求有相關資格。對教育局而言,學校圖書館只要隨便找個老師坐進去,然後再修習圖書館課程就好。至於修習期間那一兩年新手如何獨自應付圖書館的專業工作﹖沒人理。(公共圖書館招聘新館長雖然未必懂圖書館,但至少會先培訓才任職,而且有同事支援,情況還好一點。學校圖書館主任甫上任就要一腳踢,連支援也欠奉了。)

甚至教育高官也說過,教師語文基準試不及格的同事調去圖書館就好。這完全就是上面提及,管理層把調往圖書館視為「降職」的心態,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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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輕視館員專業的新館長,《圖書館之主》的兒時主角回了句﹕

「那麼你要怎樣回應想找書的人﹖希望大家看書,幫大家找想看的書才是館員吧﹖有那種館員在才是圖書館吧﹖你說的不是圖書館,只是有放書的箱子﹗」(《圖書館之主》(1),p.76)

專業館員應該協助讀者找書,這一點不只在《圖書館之主》提及,同樣道理在《圖書館戰爭》系列一樣有著墨。在《圖書館內亂》女主角父母來圖書館「檢查」女兒工作環境時,就透過女主角爸爸要求看時事年鑑,展示專業館員如何用不同問題釐清讀者需求,再加上對書本的知識,找到讀者需要的書。各位專業同工應該都學過這種叫「參考服務」(reference service)的工作。

雖然有不了解圖書館的管理層,我們同工還是繼續努力,希望圖書館不會只是個「放書的箱子」。但如果政府不撥亂反正、讓學校圖書館主任有足夠工作空間的話,同工甚至被管理層從圖書館扯了出來、有名無實、不務本業,圖書館就很難不是個「放書的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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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魅力四射的奸角」是《寵物小精靈》中反派「火箭兵團」的出場對白。)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

星期六, 5月 01, 2021

《國家地理》2021年3月號

本期顧名思義是火星特輯,火星是令人很有興趣沒錯(而且也沒想到火星的「水平面」計算那麼複雜),不過毅力號探測器雖成功著陸,但收集的土壤樣本一日未運回地球(而且回收方式還相當複雜),火星是否有生命(或者,「曾有」還是「現有」﹖)的問題還是未有答案。

例如佛羅里達州禁止賽狗之類的報導,愛護動物的朋友應該也有興趣。

不過令方某最有興趣的,反而是第二篇文〈穿過高山的那一條分界線〉。印巴在喀什米爾的新一輪衝突(爭奪錫亞琴冰河),源頭竟然是美國國務院所屬地理學家哈奇森劃的一條假想線(Hodgson's Line)。原來印巴戰爭後在喀什米爾的停火控制線,只劃到一個叫NJ9842的點,因為這已是喀喇崑崙山脈的山腳,以北並沒有居民和資源可爭奪(人類踏足甚至會有危險),所以當年只以「往北直到冰河」模糊處理。

於是這片「空白地帶」在地圖上應該算哪一國就成為問題,當印度政府向美國政府抗議時(他們當然認為地圖應把整塊喀什米爾視為印度國土),哈奇森就由NJ9842劃了一條直線到喀喇崑崙山口,這是最明顯的地點,似乎適合用作分隔線。(哈奇森並沒有留下文件解釋原因,現已死無對證)

美國果然是超級強國,這份美國政府「為方便計」在地圖劃的線,就被很多人(尤其巴基斯坦)視為鍚亞琴冰河屬於巴基斯坦的「根據」。印度後來發現巴基斯坦軍隊帶登山隊在這一帶走來走去,還要求印軍撒出冰河,怒不可遏,就派兵到高山佔領冰河。巴基斯坦怕印軍攻過來,也派兵到冰河和山脈下方設防。由於這片高山根本不宜人居,雙方死於高山症和山難之類問題的士兵,比死於戰鬥的還要多。

這次國家地理透過巴基斯坦軍隊同意前往採訪(他們聲明同時向印度軍隊提出請求,但未獲批准),官兵告訴記者,在聯邦部落區跟塔利班作戰,還沒有在這裡駐守那麼糟。結果就演變成一場得之無益但沒人敢撤出的拉鋸狀態,甚至被某些學者形容為「兩個禿頭漢爭一把梳」那麼無聊的作戰。

世上的戰爭,恐怕也沒哪場比這場更荒謬。地圖的問題,受訪的繪圖師就有另一例子,他把尼加拉瓜和哥斯大黎加的國界,錯劃到舊河道上,結果尼加拉瓜軍隊一見到Google地圖,就派士兵登上河上的島。可見在地圖上劃線,並不是我們「擺家家酒」玩遊戲。劃錯一點,足以致命。

(方某人其他書評書介)